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人
“伊卡洛斯,刻墨者独白——冷冰川新作展”现场 “伊卡洛斯,刻墨者独白——冷冰川新作展”现场
◎胡洪侠
这个月北京清华美院美术馆有一个“伊卡洛斯,刻墨者独白——冷冰川新作展”。所谓“新作”,包括62件(组)冷冰川近年创作的刻墨作品、综合材料作品与立体作品,这足以证明我们这位以刻墨闻名于世的艺术家之生命力与创造力依然旺盛。他的创作生涯至少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年。
上个月冰川在微信里给我“推介”他的清华展,说有些作品是第一次拿出来,比如“伊卡洛斯系列”;有些虽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这次也是首次国内展出。他说近几年他在画一些2.5米×2.5米的大幅作品,已经画了一系列古希腊神话英雄,以后还会画老子、庄子等中国圣贤。
1999年冷冰川在深圳举办个展,我与他结识并成为朋友,至今也快30年了。我是从画册或杂志上的小幅刻墨黑白画开始接触冷冰川作品的。如今他雄心勃勃地创作“鸿篇巨制”,我听了当然佩服不已,不由得感叹我对他作品的欣赏趣味,跟不上他艺术风格的探索节奏。我还是喜欢他的黑白刻墨画。记得第一次在深圳见面时,我让他签名的画册是1994年版的《冷冰川的世界》。我微信里问冰川,这些年大大小小你出版了那么多画册,你觉得最重要的是哪一本?“当然是第一本。”他说,“就是那本《冷冰川的世界》。”
早期黑白刻墨作品首次集结
《冷冰川的世界》,画集,大16开平装,江苏美术出版社1994年1月出版,后多次重印。书中收入“江南”“女性”“综合人物”“花房”“水车”“风景静物”“希腊神话”“新娘”等主题的诸多系列作品,是冷冰川早期黑白刻墨作品的首次集结。
冷冰川生于1961年,他的成功与成名,端赖于他创造出了一种“独门画艺”,这使得研究者至今在如何称呼冷氏作品上仍有分歧。袁运甫先生1992年写序推荐冷冰川画作时说:
“冰川的作品,喜欢在刷了黑色底子的卡纸上以刀代笔、以针代笔作画。它的线条细如发丝,挺拔有力,顿挫自如;或挑点剔面,笔笔精心……冰川理解了传统的特质,又从根本上极具创造性地采取了相对尖锐的更新手段,这在同行中亦属罕见。”
这段文字几乎是对冷冰川画艺最早的权威描述,袁先生的评价相当到位,但是他也未能给这一诞生在江苏南通的新画种起一个恰切的名字,只笼统称之为“黑白画”,并做出“对中国当代独幅版画也是可喜发展”的判断。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黑白画”一词无法揭示出冷冰川作品在创作手法上的独特属性。而将其视为“版画”一类,明显只照顾了视觉效果的相似,而忽略了创作技艺与呈现上的不同:版画作品先刻“母版”,然后批量复制,而冰川的“黑白画”是直接用刀一次刻成,且一旦刻成,即成独一无二的独立作品,不必也无法如版画一般另行复制。
后来有评论家建议称冰川作品为“墨刻”,众口称妙。冰川自己说他更喜欢称为“刻墨”。命名的困惑,正表示艺术的独特,却无碍作品的光芒四射,即使在1980年代就已经如此。彼时他已经获过很多奖,奖项的名目五花八门,有工艺类、民间艺术类、版画类等等。他走在自己开辟的道路上,却不断得到来自其他路上人们的掌声。到了1990年代初,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首先是有出版社慧眼识人的编辑拿着介绍信主动来南通找他出画册。那个年代,许多人还信奉“一本书主义”,一个画家出本画册,其意义之重大,几乎相当于“盖棺定论”。冷冰川不过30岁左右,虽长得人高马大,但依然是小青年一个。不仅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出画册,他所在单位也不相信。出版社的人见不到冷冰川,就联系南通市美协。美协的人说南通画家画得好的人太多了,为什么一定要找冷冰川?出版社的人说,我们就喜欢他刀刻出来的稀奇古怪的黑白画。接下来编书之路也漫长,连照相制版都出状况。那时候没有扫描仪,先得用老式相机把原作拍成幻灯片。可是冷冰川刀刻出来的线条太细,有些根本拍不出来,需要老师傅手持放大镜用笔在底片上修修描描。底片送到印刷厂,没人敢接,说印不出细密线条的效果。
这就说到和冷冰川在深圳的相遇了。那时他们听说深圳有中外合资的印务公司,可以承接高品质画册印制,于是南下。在一间著名印务公司的设计室,他们正检验制版效果,旁边一位一直在电脑前工作的先生主动走过来看了看,说:“这画画得好,谁是冷冰川?”本来此时冰川正躲在这位先生身后,一听忽然问起他,只好挪出来承认自己就是。只听这位先生说,你画得好,但这个封面设计得不好,我来给你设计一个,说着就在电脑上开始设计。那是冷冰川第一次看见有人会用电脑设计封面,看起来比他自己笨笨地在涂了墨汁的黑卡纸上刻刻画画要现代太多。“《冷冰川画集》?这个书名也不好。”这位先生说,“你这画展示的是全新的世界,书名应该叫《冷冰川的世界》。”
这是冷冰川“世界”诞生的一刻。这个“世界”是如此不同,以至于1990年代初就可以自成“世界”了,也可以自称“世界”了。而建议为此“世界”冠以“冷冰川”之名”的“这位先生”,就是当时已名震深圳、后来更名满天下的著名平面设计大师陈绍华。
心中保养着艺术天真
30多年后我读这本《冷冰川的世界》,心里不免对所有亲身见证新书变成旧书的书多了一分认识与敬意。1999年我手持《冷冰川的世界》采访冷冰川时,是把这本新书当成向前看的窗口,我和冰川边聊天边经此看向未来。我相信彼时冰川一定看见了更大的世界,而我眼力所限,所见有限。今天已成旧书的《冷冰川的世界》,在我面前却成了往后看的窗口,我看见的“世界”频频让我莫名惊诧:历史竟然曾经如此,而一切果然已成历史。
我惊讶于冷冰川的幸运。多亏他是南通人,1977年有机会进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最终得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个体”。初看起来,他的学艺环境既“杂”又“乱”:学中国民间艺术,也学阿拉伯、印度、希腊艺术;穿越在中外古版画及当代各式绘画、雕塑之间,几乎临遍能见到的所有东西美术图式;研究所订阅的各国原版美术期刊(《非洲艺术》《美国绘画》《法国艺术》《日本美术》)与各种时尚画册来者不拒,也看也学;聆听身边诸位大师的教导与示范,从张仃、庞薰琹、吴冠中、祝大年,到袁运甫、袁运生、范曾……他后来回忆这一段无题材限制、无风格禁忌、无方法藩篱的学习历程,都觉得“特别早熟和热烈”:“那年代,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有了这种选择权利,等于拥有了一个‘乱世’,可以无忧地胡来。”他因此用最笨的方法学习,自觉追求手艺的殊异、率真,幻想着一个“独行于世的个人世界”。
我尤其惊讶于他有幸在初学艺术时能接受张光宇“大美术”概念的影响,心中保养着艺术天真,无类别之分,无门户之见,一心要找自己的“个体叙述”,找一种“差异性”,“一种个人技术的感受和技术娱乐”。在很少“个人叙述”习惯的时代,张光宇和比亚兹莱、珂勒惠支、麦绥莱勒、斯坦伯格等,是他最早找到的“个体的人”。
他找到了“人”;“人”帮他找到了自己独特的手;手找到了刀与浓墨卡纸;刀与纸找到了最简单、纯真的表达;单纯的表达找到“个体的诗”;“个体的诗”导引他进入“独行于世的个人世界”。这算不算是一条只属于冷冰川的幸运链?
他在一个水墨国度长大,却创造了一个刀墨世界。他给这个世界创造了自己的语言和主题色,从此不曾犹豫,不再回头。我喜欢《冷冰川的世界》的图景,是因为冷冰川的刀下有情有色,有文学意境还有阅读氛围。是的,他的作品不仅可观赏,而且可阅读。他果然是“刀笔合一,刀也是笔,刻也是写”。后来我知道冰川其实一直坚持从文学、诗歌里找养料和神话,甚至“所有危险的灵感、思想经验都是文字里来的”。1980年代刚复刊的《外国文艺》《世界文学》两本杂志都曾给冷冰川提供“隐秘的能量”,他说他曾经直接运用杂志上现当代文学诗歌的理论、观念做绘画实践,他不承认文学与艺术之间有什么界限。书作为一个视觉元素,经常出现在冰川刀下的各种场景中。
他的“世界”里无法复制的原生态
在《冷冰川的世界》中,我既看到已经消失的烟云,也看到冰川的“世界”不仅不曾消失,而且还在扩张。这个“世界”越来越珍贵和稀缺,因为根本无法复制。
读冷冰川早期的黑白刻墨,能更真切体会他的“世界”里无法复制的原生态。他创作过程中的天真与率性无法复制,作品的刀痕肌理与黑白灰度也无法复制。构思时百无禁忌,不打腹稿,一刀下去,绝无退路,一笔刻错,无法弥补,方圆点线,率意经营,造形造境,一次解决,一旦停顿,气韵难续。还要拼颈椎,拼视力,拼几十个小时的专注能力与精力。这一切只因为他喜欢用刀一次解决,他相信“一次击中的感发,追求兀自燃烧的那一次,把一切都抛到身后、脑后的那一次,因为这样容易摆脱俗套……”
如此刻意的刻墨,其画面在我们眼前展开时,却又一切都像是热带雨林般地自然生长,逻辑和常识统统遁隐。女体的姿势,植物的样貌,鸟巢的位置,骷髅的数量与面向,狐狸或猫的眼神,沙发或椅子的形状,帘子的高度与宽度与亮度……仿佛一切都在互相观望着或呼应着,次第绽放,用力成长。画面是流动的,魔术师冷冰川一伸手,要花有花,要魂有魂。我们在这个世界游走,肩负着在夜里发现新大陆的使命,仿佛一路和黑色对话,在黑中想象白,在梦中想象着醒来。
这里存在着系列“冷冰川悖论”:只有很少的人有机会去展览现场细看冷冰川刻墨作品,我们都不得不在画册里“读”画;可是,仅在书页里又难以读出完美的“冷冰川世界”,最好是到实体展厅去用眼睛“触摸”实体刻墨。同时,虽然印刷设备无法完美复制冰川刻墨作品中的刀痕与质感,但是为了无限接近原作,又需要一次次探索画册新的编集方式与印刷技艺。冷冰川曾说他都没信心看自己的出版物和官网上的图片,担心原作手工的精神特质与乐趣,在复制品或屏显中销蚀得一干二净。可是,《冷冰川的世界》之后,他的刻墨线条越来越细,仿佛是在挑战当今的印刷技术。或者也可以说,他在用线条繁密的刻墨作品和印刷复制技艺较量,以最终证明“冷冰川的世界”的不可复制与不可入侵。
从“个体诗意”的方向进入“冷冰川的世界”
与《冷冰川的世界》出版密切相关的另一桩神奇,是冷冰川因自己的这个“世界”而真的走向了世界。这个故事的梗概如下:一个留学生将这本画册带去了荷兰,偶尔让美术学院的一位系主任看到了。黑白线条,如此东方,那位系主任喜欢极了,就问留学生能不能帮忙请这位艺术家来荷兰留学。冷冰川从此开始了20多年的旅欧艺术生涯。而现在他的身份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卓越访问教授。
自出道至今,世界已变了几轮,而冷冰川的不变也真令人称奇。比如几十年之后他依然羞于出头露面,羞于在公开场合讲话,羞于奔走在展厅与领奖台之间。他的“素朴哲学”也多年不变,他对“素朴”的解释因为含义的不确定性早已经晋升为启示录一般的“格言”。比如:素朴就是对无聊的态度;真朴的创作中,人没有太多自由的选择;你如果走进我心里,你就会知道你也是怎样怎样的素朴之好;素朴应该是用内脏和神经末梢工作,而不是用心;看不见的朴素比看得见的朴素更好;朴素是筛子,最终它会淘去花和盗花的蜜蜂、繁华等,包括思想的悬河;有时不真实的朴素比真实的朴素包含更多的文明和想象力,等等。不过,关于素朴,我们最好还是得弄懂冷冰川在说什么,不然我们在他的黑白世界里可能遭遇黑白颠倒的命运。
1994年他接到来自荷兰的邀请时,整个人愣在那里,忽然领悟到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道理。“外国人说我的作品很东方,可是国内早就有人说这小子的画太西洋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了“冷冰川的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从此以后他再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的艺术,他只反思自己是否还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反感“网络里廉价、夸张、轻浮、过量的图形图式”:“它们只有图像的泛滥,却没有图像的力量。……没有手工生动的过程,创作就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什么都不是。”我们怎么办呢?也管不了许多了,只好努力保持素朴,选择从自己“个体诗意”的方向,进入“冷冰川的世界”。
(本文书影拍摄:黄伟钊)